“一个有雨有肉的夜晚，和你没头没尾分一瓶酒。

                    ——冯唐写给古龙的《最喜》”

 

提到古龙，绕不开酒。大把人会愿意和他分一瓶最烈的酒。他笔下的风四娘说：“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古龙就是这样，爱恨都到极致。

 

他嗜酒如命，喝酒的方式，是豪迈的大口大口的喝，喝的时候绝不废话。燕青在《初见古龙》中提到古龙“默不作声，只是酒来必干，自得其乐”，“喝酒时，头一仰，便是一杯”，那种豪迈的酒量，让他暗暗心惊。他喜欢把朋友灌醉，更喜欢朋友醉倒在他家。喝酒的时候从来不提自己悲伤的事，只谈他如何豪放、如何开心，总是把悲伤埋在心底，把欢乐带给别人。

 

 

每次领到稿费，他都会拿来买几瓶好酒和大量的书。林清玄回忆，他当编辑时，曾负责向古龙催稿。古龙常常耍无赖，说：“你不跟我喝酒，我就不写给你。”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喝，但是怎么喝也不醉。当时也不知道是他们谁想出的主意，把绍兴黄酒倒在盆里，一人一盆地“干盆”。有一次，一个新结交的朋友想买古龙小说的版权，这个朋友不会喝酒，却敬了古龙一大杯酒，这让古龙很感动，当即把版权签给他，还说：“你不用给我那么高的版税，其实一块钱我也卖给你。”

 

古龙曾说：“其实，我不是很爱喝酒的。我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还有喝过了酒的气氛和趣味，这种气氛只有酒才能制造得出来。” 他真的喜欢交朋友，“上至骚人墨客，下至贩夫走卒，他都能够共叙樽前，酒逢知己千杯少。”

 

 

古龙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林清玄去看他，古龙给他写了一幅字：陌上发花，可以缓缓醉矣，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说，过去开杯痛饮，是要掩饰内心的空虚，现在看到陌上的花，也可以醉了，境界又高了一层。

 

在古龙的葬礼上，朋友们带来了他生前最爱喝的酒为他陪葬，希望他永远与美酒陪伴。作家秦戈孤指这样追忆古龙：“醒着的人都希望喝醉，朦胧中他们可以看到，那个人，那柄剑，大口地喝酒，喊着：朋友、酒和女人。”

 

这三个词绝对是古龙小说中的高频字。他笔下的朋友、酒、女人影响过很多人。他的洒脱、随和、豪爽、机智浸在他最爱的酒里，融化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一生只赴一次欢宴，或许该像他们，这么努力活过。

 

 

李寻欢——自恋自戕的酒

李寻欢叹了囗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囗的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 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一开篇，李寻欢就在喝酒了。重要人物阿飞也已经出场，他为五十两银子杀了人，然后走到李寻欢面前，露出温暖的笑意，“我请你喝酒。”从开篇到结束，“喝一杯吧”这种字眼循环出现，古龙先生到底是有多爱酒。

 

李寻欢把喝酒的仪式感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在一个小酒馆里住了一年多，白天七壶酒，夜里七壶酒，一边喝酒一边咳嗽，相当有形式感的自恋和自戕。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古龙给李寻欢安排了一个绝佳的身世背景。有钱，供得起一天这么喝十四壶酒；有闲，天天在小酒馆腻着。当然，这“闲”是他自己找的，他为了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把最亲爱的表妹拱手相让，然后自己就心安理得地开始难过了。

 

酒，是他这场苦情游戏的最重要道具。通过这个道具，他要把自己的生命全都咳出来，完成他又顾全朋友义气，又苦情痴情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形象。他沉醉于自己的回忆，也沉醉于自己的选择。

 

至于林诗音，是他手里刻的那个木雕。那个有血有肉的人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要攥着他的木雕，完成他一天十四壶酒的表演，直到成为“小李飞刀成绝响”的传奇。

 

 

陆小凤——好朋友的酒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没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里，连一动都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个死人，连眼睛都始终没有**来过。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陆小凤还是没有动，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子里满满的一杯酒立刻被吸进了嘴，“咕嘟”一声，就到了肚子里。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古龙对陆小凤喝酒的这一段描写非常之细致，大概是他也非常神往这种又潇洒又懒洋洋的喝酒方式，何况陆小凤如此喝酒的时候，还有美女相伴一旁。醇酒美人，是陆小凤的最爱，当然也是古龙先生的最爱。他对陆小凤是偏爱的。

 

陆小凤在他的笔下简直就是武侠世界的“我的朋友胡适之”。什么西门吹雪、花满楼老实和尚、木道人、朱停、金九龄，三教九流，都是他的朋友。西门吹雪冷遗世独立、花满楼如沐春风，相比于他这些太有个性的朋友们，陆小凤的性格是那么平庸而市井。他就是那个接地气的、所有人的朋友。

 

说到接地气，在金庸的武侠里，下酒菜都是有着“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样文雅名字的精致小菜，喝什么酒用什么杯子也相当考究。而到了古龙的武侠世界，下酒菜就都变成了路边摊，有时还经常没菜，下酒的是猪脚面和牛肉面。陆小凤就像是这些好吃的路边摊，简单平易，却好味。

 

陆小凤系列里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类型化的人，而陆小凤是最像一个“人”的。剑神西门吹雪冷酷如冰，圣人花满楼温暖如春，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却是曲高和寡、高不可攀。而凡人陆小凤却是地地道道的兄弟，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满脸坏笑地拍着你的肩膀。他有爱有恨，经常后悔自己做过的傻事，也时常感觉到寂寞，甚至流泪。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我们每个人的身边，似乎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

 

四条眉毛，不时朝你坏笑的陆小凤，他有过要跳河的伤心事，他游手好闲四处留情，他很狡猾也会妥协，你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变得如此强大，但你知道那个会躺在床上吸酒喝的人是一个好朋友。

穷到经常没酒喝的欢乐英雄们

王动有一张大床，“这张床是不但是他睡觉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厅、他的花园、他的饭桌。最妙的是，他还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对着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绝不会有半滴酒漏出来。”这张神奇的大床还随时可以拽起一张被各种吃食抹得油乎乎的棉被挡暗器，酷炫之至！他应该是古龙小说中除了陆小凤之外，第二个躺在床上喝酒的人吧。

 

而郭大路和燕七，比赛倒吊起来喝酒。林太平是燕七在路上捡回来的，“下酒的这次我倒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个喝酒的。”而林太平“的确是个喝酒的。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绝不会相信他能喝那么多酒。”

 

 

这样的写法很奇妙。不同的喝酒方式折**他们不同的经历和性格。王动随时随地不动，也许是因为太能动的过去留下太多伤心事。郭大路的大路底下其实是睿智通明，他笨得离谱，却有着通透的智慧，智慧往往比聪明重要得多。燕七之所以叫燕七，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死过七次。这两个比赛倒吊着喝酒的人，最后成为了夫妻。林太平是武林世家什么都有却感觉什么都没有的离家出走逃婚的少爷。

 

这样四个莫名其妙的人聚在“富贵山庄”这个听上去很有钱的地方，却穷得叮当烂响。他们穷，因为他们有他们生活的原则；他们是在一起喝酒的好朋友，但他们也有不愿为朋友所知的秘密，因为是朋友，就该包容朋友的秘密；他们不去过问朋友不想说的秘密，却可以毫不犹豫、毫无条件地为朋友牺牲。

 

《欢乐英雄》在古龙的小说中算是个另类。这样四个跟江湖很不搭调的人在武侠小说中也非常另类。没有顶天立地的传奇大英雄，连武侠小说中常用的桥段世仇、宝藏都不是冷冰冰的，多了很多日常生活的温情。整本书一气呵成地解释了“谁说英雄是寂寞的？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这个命题。

 

古龙说：“若想要自由、爱情和快乐，就只有用信心、决心和爱心去换取，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别的法子。”

 

他们是边缘的英雄，可是他们拥有了欢乐，拥有了幸福。

 

 

这样几个人有酒的时候一起喝，没酒的时候也能穷开心，因为他们之间拥有信任。在面对这个世间最宝贵的友情和爱情时，他们懂得如何用信任去维护和呵护它们。

 

古龙给了他们圆满的结局，这是希望在人间的一抹亮色。爱、友情、善良、侠义，在现实功利面前，是多么脆弱无力。然而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总该有这些听上去虚无缥缈的字去支撑才不至于坍塌。

美好的事情，需要有勇气去相信。

 

和对的人，喝对的酒，才是欢乐所在。